月半圆

* 多情之人最无情

——

还需要训练的时候李轩七点半就会准时起床，退役多年这个生物钟向后延迟到了八点半，整体上还在自律早起的范畴。但是赶早班车还是太早了，李轩上车就睡，睡到半途醒来，才注意到自己身边恰好坐着一对情侣。

李轩把新手机放在小桌板上，换了个姿势盯着窗外飞驰而过的景色，准备等待睡意的再一次临幸。他这几天多少是有一点看不得恩爱小情侣，那两个小年轻倒是很安静地正在用同一副耳机看电影，完全没有打扰任何人的意思。中途大约是有什么有趣情节，女孩子压着声音笑了，隐隐的笑声也很好听。

李轩触景生情，又是一阵复杂的悲从心中起。

过了会儿，李轩又开始发困，感觉到中间座位的女生好像推了推自己男朋友问：

“我和她谁好看？”

李轩刚醒来时扫过一眼他们两个人的屏幕，也看到了坐在中间座位的女孩子。屏幕上是他不认识的女明星，身边的女生就是普普通通的女生，干净可爱，作为普通人也说得上漂亮。

“你你你。”座位靠过道的男孩子很快回答，像这根本不是什么需要思考的问题，男生的声音里有无奈和屈服，但更多的是幸福。

“说谎话眼睛都不眨啊？”女孩子又笑了起来。

　　

李轩忽然想到，即使在很不客气地朝他提出分手的那天，曾经深爱他的女孩都没有说任何伤他情面的话。

比如问他，自己和吴羽策谁更重要。

　　

其实她问过，算是问过吧。

李轩想了起来，但那是更久之前自己还没退役的时候，好像就是吴羽策怼了媒体的那场发布会之后的某个比完赛的周末，和他谈了刚半年多的女孩拉着他的手走过X市某地标建筑，抬头看见商场户外大屏上正在轮播虚空战队的宣传和近几场比赛的精彩集锦。

舆论的海啸余波未去，李轩比平日都遮得严实，戴着口罩帽子，真和影视明星一样只露出双眼睛。在他身前视野中央走着路都像在蹦蹦跳跳的女孩忽然回头，用有些娇俏的清脆声音笑着问他：

“你更喜欢我还是更喜欢吴哥？”

女孩子满眼都是狡黠。李轩全副武装做不出表情，只把她这问题当个玩笑。

“这是一回事吗？”李轩只是笑，然后抖了个机灵回答，“你允许我每周喜欢他一个小时就够了，就是打比赛的那一个小时。”

　　

原来正确回答是说“你你你”。李轩默然想着。也许这才是甜甜蜜蜜的情侣该给出的答案，毫不犹豫的、哪怕罔顾事实但是发自真心。

那如果再给他一次机会。

李轩微微闭上眼，想起前女友依然让他难过，但他设想着，如果再回到那个X市刚刚转暖的春天，如果他还能拉着女孩的手走过那块循环轮播着战队合照的大屏幕。

他能抬头看着站在他身边的身影，毅然决然的，或者哪怕权当宠爱的回答“你”吗？

　　

他还是不能。

李轩这就有点不困了。

对于李轩来说，承认自己和吴羽策关系不清不楚，并且接受因为这件事而不能坦坦荡荡挽救他的异性恋是一回事。

但辨认他对吴羽策的情感里除了友情和搅成一团的感激与愧疚之外，有没有喜欢的成分，这就是另一回事了。

高铁快靠站了，李轩望着窗外开始熟悉的景色发呆。打比赛那些年近一点的客场他们也坐高铁，吴羽策就坐在他身边和他一人一只耳机看荣耀的视频，偶尔交流两句。不打比赛之后李轩宅得厉害，除了女朋友年假陪玩之外几乎不踏出市区。他很少一个人坐车出远门，从出发到到达，身边都空空的，对李轩来说甚至是种新鲜体验。

李轩前一晚从云端找回了原来手机的一些重要备份，工作上的文件资料基本都在，唯独照片缺了几个月，但也不重要了，李轩将那个主要是回忆的相册文件夹改了个名字封存了起来，塞进了互联网无人会再踏足的角落。

只有恢复微信聊天记录的时候他迟疑了。李轩自觉是个恋旧的人，重要的东西都会习惯性地保留下来，虽然退役挺多年了，但是虚空战队当年的群聊记录都被他存在云盘里，看是不会再看了，但是知道仍然被保存着这件事就足以让他感到安心。

和前女友的聊天资料当然也是一直存着的，李轩换过几个手机，这份记录一直都是微信读取再转存，可以他现在的情况，再下载进新手机好像也没什么意义了。这份记录的最后一条应该是李轩在飞机上时女孩子发的，大概是专门挑了这个时间避免了回信息的尴尬，没什么多余的话，只说让李轩得空把她放在他那里的东西打包寄到她父母家。

李轩翻着自己的聊天记录，近期重要活动临时拉的几个群都在QQ上，微信里只剩下些没营养的家族微信群，除了这些外也就只有吴羽策。

行吧，李轩点击了那个聊天数据，一键下载。

办证补手机卡都很顺利，吴羽策的号码也全天都很安静无人打扰。李轩下了车就直奔派出所和营业厅，全都办完也只刚到晚饭时间。

他又磨蹭了一会儿，心里很清楚自己为什么不想回家。

离开X市已经一周多，分手也十几天了，心情几经周折，可再踏进自己家大门仍然需要不少勇气。

X市的晚高峰堪堪启动，四处霓虹次第亮起，李轩站在熟悉的商圈门口，只觉一阵物是人非的凄凉。

李轩推开家门的时候大脑空空地想，是不是他身上有什么未能察觉的特质，总是会吸引这种倔强直接又对自我格外心狠的人。吴羽策先不提了，他就不信前女友能那么干脆地舍弃这段感情，可那女生硬是一点余地没留，李轩最开始不解痛苦甚至怨恨，现在再想只觉得心疼。

李轩回家前在商圈的那家熟悉的手工巧克力店买了几块巧克力，到家了就随手扔在餐桌上，然后一眼瞥到桌上装饰着蕾丝边的杂物筐里还有女孩子存放在那里的扎发皮筋。

李轩在下飞机后第一次看到女孩要他收拾东西的留言时难掩怒意，他知道她不是真的想要那些物品。这套房密码指纹她都有，真有忘了的东西去拿就是，但是她连自己都不要了，还能在乎那些一起生活过的回忆吗？

但李轩现在好像明白了，她也有她的锋利，也许她是故意要自己去收拾，一件一件的，回忆那些充满爱却被丢弃的过去，像对他的刑罚。

李轩真的把曾经两人共用的那个白色大行李箱拿了出来，然后开始认真整理起她留下的东西：衣柜里的衣服、飘窗上的毛绒玩具、镜子前的首饰、上个节日自己送的还没开始用的护肤品……箱子很快放满了，衣服之类的就拿出来堆在一边，然后找来些纸袋子规整到一处，直到最后整个房间都被翻得乱乱的，李轩双眼发酸地重新在餐桌边坐下，约快递员，然后拍了行李的照片发给了已经没有记录的对话人。

“以后有事需要帮忙的话，随时找我。”

他一个一个字母打字，然后发送。

天色已经暗下来了，在没开灯的房间里，手机屏幕的光开始有些晃眼。

李轩看着那个安静的对话框，手机键盘慢慢模糊但不影响他打字。

“对不起。”他补充上。

分手那天李轩重复这三个字很多遍，可时隔多日，他终于明白自己究竟该为什么、在为什么而道歉。

——

李轩第二天一早，一个人坐在离虚空战队不远的小店里吃胡辣汤，眼神迷离，精神恍惚。

他前一晚没睡好，或者不如说根本就没睡着，凌晨时分他爬起来坐在沙发上，电视柜边上还堆着为了婚礼提前订好的限量版白酒，酒瓶在暗夜中反射着微弱的光，让他在某个瞬间真想去开一瓶一醉方休。但他最后还是没有，毕竟这会儿没有吴羽策陪着他，真把自己喝挂了也没人能捡他去医院，何况他发过誓的，说话要算数。

清醒的脑子有自己的想法，回忆和思考什么都不由李轩做主，他最后仰躺在自家沙发上，X市没完全入夏的晚上有种特有的阴凉，不知道是不是各处祖坟透出的气息。

临到天亮时他大概睡着了一瞬，因为再有意识时没拉窗帘的客厅已经被阳光照到刺目，手机震动，是个没存过的号发来的信息。

“办好了吗？”

是吴羽策的工作号，李轩想，吴羽策借他的手机卡被他放在新手机的手机壳里，透过透明软壳能看到上面时间磨损过的痕迹。

“办好了，下午我就回去了，明天还有活动。晚上我把手机卡送去给你。”

李轩想了想，又发了一条。

“让我请你吃个饭吧，别拒绝了。”

“行。地方发我这个手机上。”那边倒是干脆。

李轩手上的这张电话卡吴羽策不知道用了多少年，但是号码一直没有变过。李轩十八岁认识的吴羽策，到现在已经又是十余年，如果排除掉年幼时期没什么自我意识的那几年，吴羽策这个人已经在他一半的人生中占据着独有的一块位置。

李轩想起他自己从挑战赛空降虚空的时候，准备就任队长前，他在经理的介绍下认识了当时还在青训营的吴羽策，吴羽策那时候个子还比他高点，听完经理介绍只微微点头叫他了一声“前辈”，然后没再多说一个字，表情有种生来的居高临下。李轩一贯表面谦逊心气儿极高，训练营转完一圈他主动跑到正在训练的吴羽策身边，看了会儿他的操作然后说，“玩鬼剑啊？我也是，加个联系方式之后切磋切磋啊”。

胡辣汤可能实在不适合这种要死不活的清晨，李轩被呛到嗓子发麻鼻腔发酸，眼泪鼻涕废了一桌的餐巾纸。

他从自己的碗上抬头，远远望着虚空在的那栋楼，失眠之后整个人轻飘飘的，好像他那也曾经自以为天下无敌的十八岁。

原来从一开始，就是他先招惹的吴羽策，李轩晕乎乎想着。

然后他结账，出门打车，一路合着双眼不想再看X市熟悉的街景，直到刷票上车开往B市，像一场与过去相悖的逃亡。

——

李轩一直不喜欢B市。在他职业生涯的很长一段时间里，B市有三家对手战队，微草的客场向来很难打，皇风后来几个赛季走弱，义斩水平一直普通，所以这份不喜欢和胜率没啥关系。

主要还是饭太难吃了，李轩在手机上挑来挑去，最终选了一家离吴羽策住的地方不算远的连锁X市风味烧烤店，真没有追忆往昔的意思。

吴羽策下班晚，李轩先过去占座，冰峰当酒壮一些莫名其妙的胆，在人来之前已经灌了三大瓶。

饭没吃出什么新花样，李轩比平时沉默，吴羽策话本来就不多，两人撸串之余只谈了谈吴羽策近期的工作，李轩还拿出手机现场下载了吴羽策最近跟的一个游戏项目，说要打打试试。

吃完饭李轩说这里离吴羽策家不远，问能不能送他回去。

吴羽策给了他一个“你又吃错什么药”的眼神，但还是默许了李轩在他身边跟着。

B市小街的梧桐树遮天蔽日，路灯下也是一片片交叠到难分难舍的影子。吴羽策的背影很好看，李轩一边跟着他一边想。他很少有机会看吴羽策的背影，以前在虚空的时候，好像总是吴羽策跟着他，用一种低调的、不会僭越的姿态扮演心甘情愿的副手。

B市小街上从早堵到晚的车流在他们身边走走停停，李轩想到上一次他们之间这样气氛诡异的“散步”，还是他和吴羽策坦白自己想和前女友确定恋爱关系的时候。

李轩当时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问吴羽策，现在只想着吴羽策当时如果说“不”就好了。

可吴羽策只是对他说了声“恭喜”。

这种记忆大概谁都不会忘，吴羽策只在这样的氛围中安静了一会儿就从外套口袋中掏出烟盒，但却里外翻了个遍没找到打火机。

李轩指了指旁边的便利店，示意自己去买，吴羽策就真站在原地等他。

“也给我一根吧。”李轩说，在吴羽策点烟之后。

“你会抽吗？”吴羽策问，但还是抖了一根出来，任由李轩夹走。

“不太会。”李轩实话实说。

“也不是什么好习惯，能不抽就别抽。”吴羽策说，伸手打火。

“你这么清楚，怎么不劝劝自己？”李轩已经叼上了烟卷，很快被第一口呛到一阵猛咳。

“准备戒了。”结果吴羽策笑了笑说，“在努力了。”

李轩又吸了一口，他确实不习惯这个味道，也没觉得自己的神经有因为这些烟雾放松或亢奋。

“好戒吗？”李轩问。

“还不知道。”吴羽策说，“但总是能试试的。”

吴羽策抽烟很安静，抽完一根又点了一根。李轩咳两声抽一口，最后烧掉的比抽掉的还多。

眼见着来过一次的小区就在不远处，吴羽策突然停在社区小小的十字路口，任由红灯变绿也没有再走。

“说吧，想说什么？”吴羽策说，“马上就到楼下了，再不说又得憋好几天了。”

“这么明显吗？”李轩又在咳，咳到最后眼泪都快出来了，只得把烟屁股丢在梧桐树的树根边又踩灭。

“这么多年你还是这一套。”吴羽策语气有些不屑，“肚子里有话一眼就能看出来。”

“那是在你面前。”李轩简单道。

“你昨天回家，没睡好？”吴羽策说，“眼睛红得像兔子似的。”

“这么明显吗？我以为我看起来还行。”李轩慢慢说，“我……把她留在我那里的一些东西收拾寄走了。”

“哦。”吴羽策自嘲笑笑，“现在不问我高不高兴了啊？”

“情绪上头，你别当真。”李轩尴尬。

“你是真的想问，我知道。不用找借口。”吴羽策说。

李轩不语，只抬头看了看梧桐掩映的路灯，灯球边全是飞舞的蚊虫，一次次撞在灯罩上又一次次靠近。

“阿策。”李轩转身，望着对面人眼尾淡淡的泪痣，一字一字慢慢说着，“我以后，不会再找女朋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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